之前給沈浮光看了那么多回憶，大約耗費了很多精力，元寄雪很快就蜷在角落里睡了過去，沈浮光卻是無論如何都睡不著了。

他躺在冰涼潮濕的地面，腦海里不斷回放著那些記憶里的畫面，以及方才元寄雪說過的每一句話。他輾轉(zhuǎn)反側(cè)，心情復(fù)雜，卻無論如何都理不清自己到底想怎么做。

事實上按照他的原則來看，三百年前那個為老不尊荒誕無恥的浮玉島島主是的確該死的，元寄雪殺了他并不算錯，可是其他人呢？那些指鹿為馬，睜眼說瞎話污蔑“大師兄”的弟子們，他們自然不能算是好人，可他們真的該死嗎？

能因為一時怒意而揮劍斬殺了那么多師兄弟的人，方才還說要“燒了浮玉島給師兄陪葬”的人，真的可以放出去嗎？

而我呢？

我到底想帶他出去嗎？

我能帶他出去嗎？

出去之后，我能為他負(fù)責(zé)嗎？

這些問題他必須要盡快想清楚才行，如今他動一動身體就能感覺到在經(jīng)脈內(nèi)不斷蠶食靈氣的毒瘴，這樣下去，只怕半個月他就完蛋了，師傅不會讓他死，最多關(guān)他五天，而出去之后，他再想進(jìn)來就難了。

沈浮光枕著胳膊，胡亂思考中，想起在湖面上驚鴻一瞥，白衣長劍，銳不可當(dāng)?shù)纳倌?，心底不免生出一點痛意來。

這點痛還沒來得及消失，一陣似曾相識的窸窸窣窣先傳進(jìn)他的耳朵里。

沈浮光一個激靈，條件反射地翻身坐起，正好見到那再次自沼澤中探出來的黑影般的藤蔓，它們在黑暗中飛快地蠕動爬行，很快找到了角落里沉睡的元寄雪，死死纏住他的手腳，再次拖進(jìn)了沼澤之中。

沈浮光什么都沒來得及做，他只看見那個人驚醒后微微睜開了雙眼，反應(yīng)過來是什么事后他又重新閉上了眼睛，就像一個麻木而空洞的美麗人偶，連恐懼的能力都失去了。

眼睜睜看著那個人淹沒在沼澤之中，那點還沒來得及消散的痛意頓時不知何故的加重擴(kuò)散起來，連同之前在元寄雪回憶里感受過的劇痛也仿佛隨著這一幕回到了身體上，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方才還搖擺不定的想法頓時倒向了某一方。

沈浮光凝視那潭漆黑濃稠的沼澤，忍受著心臟里莫名其妙的痛楚，心想：這樣被食肉寢皮，生不如死的折磨，他日復(fù)一日地忍受了三百年，就算有罪，他也應(yīng)當(dāng)還清了不少，如果還有剩下沒有還清的，等他出去之后我看著他，讓他多多行善積德，不是比一直耗在這里要好嗎？

沈浮光想了很多理由來說服自己，最后一錘定音的，卻還是他的個人私心。

如果說昨晚他還能以一無所知的態(tài)度忐忑等待著元寄雪被送上來，那么在知道了一切的真相之后，在見過三百年前那個耀眼銳利的少年之后，此時此刻的等待就變得尤其難熬起來。

他無法想象自己離開后，這個人繼續(xù)日復(fù)一日孤獨煎熬的景象。

他說總能等到的，他說他可以再等一個三百年，可沈浮光覺得自己不可以，他若當(dāng)真獨自離開，任由元寄雪繼續(xù)留在這里，他必將會日日夜夜的想起他——不為情愛，無關(guān)風(fēng)月，只因為道心罷了。

畢竟，對失明徒弟下手，卑鄙無恥的島主，是死在親徒手中可憐可敬的好師傅；亂傳謠言指鹿為馬，以言語中傷冤死大師兄的弟子們，是被突然發(fā)瘋的同門師兄無故殺死的可憐孩子；而那些一句不問便給大師兄和元寄雪定了罪名的長老，至今都還是明察秋毫德高望重的前輩。

那個無恥島主的雕像甚至至今都還立在蘭臺，日日受著仙盟眾人的香火供奉。

在那場血染白玉宮的災(zāi)難之中，唯有元寄雪一人在為自己犯下的錯受罰。

三百年，足夠了。

沈浮光看著那潭漆黑的沼澤，先前雜亂的思緒一點一點沉淀清晰起來——他要帶他出去。

無論是為“大師兄”洗刷冤屈也好，揭開老島主的真面目也好，或者是如元寄雪所說，為大師兄口中的真理去看看世界也好——什么都可以，大不了他寸步不離，一直看著他，總不會真的讓他燒了浮玉島的。

·

在打定主意之后，這場等待還要繼續(xù)持續(xù)下去。

再也無事可想的沈浮光只能一眨不眨瞧著沼澤，于是之前被復(fù)雜思緒擠散的疼痛又重新聚集起來。

手指一點一點陷入掌心之中，直到四個指印都要滲出血跡來的時候，那架慘白的骨頭重新被送了上來。

這次沈浮光一動沒動，他靜靜地坐在那里，看著那骨頭上漸漸生出血肉，在鮮血淋漓中重新拼湊出那具美麗的身體。

他覺得心臟都快要裂開了。

他忘了自己是否天生如此能與人共情，可此時此刻心臟里的劇痛實在來得太過真切了，讓他心情十分復(fù)雜。

漫長難熬的時間里，他始終沒有從那身體上移開目光，直到猩紅的血液如水一般從那邊流淌過來，沾濕了他本就臟污的衣角，元寄雪終于睜開了眼睛。

沈浮光這才緩緩起身，腳步很輕地走過去。

“我給你擦一下?！彼p聲說著，半蹲下來，把人的身體半靠在自己肩上，用撕下來的干凈布料一點一點擦去他臉上的血跡，露出那張雪白美麗的臉。

他只在最開始的時候睜開眼睛看了沈浮光一眼，隨后就又垂下了濃濃的眼睫，只在沈浮光擦到他睫毛上的血跡時，稍微顫了顫，然后啞聲說了一句謝謝。

“不用?！鄙蚋」庹f，“我想好了，我要帶你出去?！?/p>

片刻的安靜之后，沈浮光看到那雙眼睛重新睜開了，被擦干凈的睫毛輕輕眨了一下，淺淺的眼珠凝視著虛空的一點，他平靜的問：“你要怎么帶我出去？你說過，你自己都是個罪人。”

“我騙了你?！鄙蚋」庹f，“我是犯了錯，但沒有到必須關(guān)來這里的地步?！?/p>

“事實上，我是赤水境境主的首徒，也是我?guī)煾滴ㄒ坏牡茏?，他把我關(guān)來這里只是因為我在除魔大會上私放了幾個魔族，原本我只是在第一層，但因為我的師弟師妹們不守規(guī)矩給我送東西，惹怒了師傅，這才把我關(guān)來底層受罰的。”

“他不會關(guān)我太久，最多五天我就能出去了，到時候，我會請求師傅放了你?！?/p>